作者：八连　李强

　　前几天，我打电话给曾在东北一个农场生产队工作的陈兢，和他提到刘学民，他们同是六六年去北大荒的哈尔滨青年。他告诉我，他听说刘学民死了。对于这个消息，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。我上一次听到刘学民的消息，那还是在八十年代初，距现在已有二十年了。
　　提起刘学民，三十年前一些早已被人们遗忘的往事，又浮现在我的眼前……。
　　一九六八年七月，我们这第二批北京青年，到达黑龙江省虎林县境内的八五八农场八队时，受到八队老职工和老青年的欢迎。老职工多数是五八年的山东支边青年，老青年则是六六年来的哈尔滨下乡青年。刚到生产队时，我们和哈尔滨青年一起，住在场院的种子库里。除陈兢外，还有张云彪、蒋习友、郝贵军、王红疆、王洪库几个人。听说哈尔滨男青年中，还有一个叫刘学民的，他那时不在队里，被生产队派到农场驻虎林搬运站帮忙。
　　九月份，队里新建的大食堂完工了。原来的老食堂改成了青年宿舍。我住进了西边那间小一点的房间。刘学民也从虎林搬运站回来了。他中等个儿，从清廋的脸庞上，看不出与旁人有什么不同。他和我住一个屋，睡在我对面铺上。在南北两个大通铺上，共住八个人。刘学民挑选了最里边靠边的那个位置。他在床前用箱子搭了个小桌子。桌子上除了放着每天用来到食堂打饭的碗外，还有一个特制的烧蜡的小灯。那个小灯是用半个小铁皮罐头盒做成的。灯芯用细铁丝和一个竖着的圆铁片连在一起。看来制做它的主人动了一番脑筋。那竖着的被弯成勺状的铁片既可以当反光镜，又能通过它，使灯芯周围的蜡熔化。别人常把不能点的小蜡头给刘学民。他用小刀把蜡头切碎，放入他的小灯里。八队还没有通上电，在机务上干活的青年，每人差不多都有一盏自制的油灯。因为烧的是柴油，时间长了屋里的烟，都熏得人头疼。
　　每天傍晚收工回来，刘学民吃完饭连碗也不刷，就坐在床前，趴在小桌上自己看书。从不主动和别人说话。我和同屋的王洪库、杨玉才他们聊天，听到一些零星关于他的情况。
　　刘学民刚上中学时，父母就因感情不和离异了。他父亲对他也从不关心，母亲改嫁成立了新的家庭。本来一个聪明的孩子，在突然的变故中，心灵受到很大的伤害。从此，他性格才变得孤僻起来。据说，他的妈妈从小就给他灌输要“只有奋发读书，长大才能出人头地”的成名成家思想。
　　刘学民下乡来农场时，他妈妈特意给他买了一些科技书籍。王洪库告诉我，刘学民刚到农场时，就常常搞一些小制做。就曾制作了一个小电动机，还真的转了起来。他很少跟大家讲起他的许多发明设想。可大家总是爱问起他的发明，取笑他的各种发明设想。有一段时间，他们见刘学民成天画图，说要设计新型快艇。还给国家船泊制造总公司写信。
　　在班上干活休息时，听老职工刘示水说，刘学民曾设计一个自动起床机，每到起床时间，床铺会自动掀起来。大家都知道他给中国科学院、国防科委和中国船泊制造总公司写过许多信，谈他的发明和一些发明设想。
　　有几个青年就冒充中国科学院给刘学民写了一封回信。信中说他的设计和发明是如何如何的好，为国家做出了重大贡献，邀请他去北京。刘学民开始还真的高兴了一阵子。后来才知道信是假的，别人在拿他取笑。渐渐地他不再向别人讲述自己的发明设想了。但是，他依然每天苦思冥想他的发明。
　　对于他的执着，还真的接到过一封来自某单位的回信。但内容很简单，认为他的想法都不切合实际，建议他多学一些基础知识。真正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材。以后，刘学民不搞什么发明创造了。只要有空，他总是抱着本书看。
　　我和刘学民在一个宿舍住时，常常半夜一觉醒来，见到他桌子上的小灯还亮着。睡在他旁边的王洪库总是逼着他吹灯睡觉。休息天没事时，我跟刘学民想借本书看。他递给我一本《自动化设计与应用》的书。翻了几页，实在不感兴趣。叫他再拿一本给我。他又在他的小书箱里拿了一本出来。我接过一看，是一本名为《流体力学》的专业书籍。我问他有没有小说一类的书，他摇摇头，说他没有别的书。
　　有一次，趁刘学民不在宿舍的机会，我们打开他放书的小箱子。里面果然都是一些大学课本和教学书。没有一本我感兴趣的书。有一张刘学民画的图纸，引起了我们的好奇。可以看出，这是精心画的一张图纸，而且很容易看出，这是一个船的平面设计图。靠船的两侧，各画着八个发动机特有的图形符号。看来这张图纸就是刘学民的那张快艇的设计图了。早听说，他要把目前鱼雷快艇速度提高二十倍。为此，他还给国防科委和国家船泊制造总公司写过信，结果是可想而知的。他的增加快艇速度方法很简单，就是多安装几个发动机而已。
　　冬天，我们到吉祥路边排水挖沟。刘学民干活一点没劲儿，自然抡不动大镐，用锹铲土也扔不到沟上边去。他的饭量也越来越少，常常坐着发呆。有时他把衣服泡在盆里，十几天也不洗，打来的饭也常常忘了吃。放在碗里都长了毛。
　　七零年初，队领导一看这样下去实在不行，就给他妈写了封信。他妈妈是一个精明的文化人，见到自己的儿子成了这个样子，不禁落下泪来。他妈妈和队领导商量好，把他送到裴德医院住院治疗。而这一住就是二年多。
　　一九七二年，刘学民从医院回来了。只见他脸胖胖的增加了不少肉。只是脸色总是发红，不像是正经顔色。队里没把他分到班里。只是让他在场院边上看鸡，如有谁家的鸡跑到场院来，就把它轰出去。这次回来没有再看他看书，可能他知道，自己成名成家的梦想已经破灭了。他和我开始同住一个大屋，是住在大食堂东边，原来住着女青年的那栋大宿舍中间的屋里。后来调整宿舍，我又搬到西边那间屋。它的里屋门和中间的那屋的门是对着的。每间屋南北两面都是上下两层大铺，一个屋住着十五、六个人。大家谁都不愿意靠着刘学民住。床铺也离开他一段距离。中间还撒上一溜儿“六六”粉。
　　有一天休息，大家看刘学民好象坐在床上往地上扔什么东西。仔细一看，原来他是抓虱子。他在衣服里找虱子，抓住了也不捏死就扔到屋地上。他的做法遭到大家的呵斥。因为他身上的虱子太多，抓虱子成了它的业余工作。还是常常往地上扔。有个爱打架的哈尔滨青年叫马忠海，他拿着大棍子故意照刘学民身边打，吓得刘学民双手抱着脑袋嗷嗷叫着乱跑。后来，刘学民的病情又加重了，不但只是往地上扔虱子的问题了，他开始把屎拉在床上，又把屎往屋里地上扔。这下全宿舍的人都没法住下去了。领导只好又派人把他送回远在密山的精神病院。他这一走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。
　　一九七八年，在八队当了十年会计的刘润欣要回北京了，由我接任会计工作。她嘱咐我；刘学民还在住院，每年接到医院催款通知书时，及时汇款和粮票。每年的十二月份，医院的催款通知书就到了，它除了姓名、金额及粮票数量之外，都是统一印好的格式。里面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；“逾期不交，一切后果自负”。八零年，我接到的不是催款单，而是一张结算单。在这之前，队里已经接到通知：刘学民从医院走失了。
　　一九八一年三月份，我从哈尔滨青年尹洪江那里，打听到刘学民的消息。尹洪江已经返城回到哈尔滨市。他告诉我，不久前的一天，他到一家不太大的商店买东西，看见一个流浪汉围着大铁炉子在烤火。有点眼熟，仔细一看竟是刘学民。他走过去，对刘学民大声说：“刘学民，你还认识我吗？你看看我是谁？”刘学民满脸灰土，抬起头用亳无表情的目光看了看跟前的人。“你是八队的尹洪江。”他并没有犹豫，马上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名子。小尹告诉我，刘学民穿了一件几处露着绵花的破棉袄，身上的衣服很脏……..。
　　随着时间的推移，越来越多的人，已经慢慢忘记了刘学民这个人。一直到九四年初，我离开东北农场时，再也没听到过刘学民的消息。又一个十年过去了，刘学民的悲剧人生除了有他本身的原因外，还有家庭与社会给他造成的伤害。每当想起他，我心中总升起一股悲哀，我想为所有不幸的人哭泣……。

[李强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