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八连　李连友

　　我到牡丹江上学以后，妻子也办好了回京的手续，把北大荒的家当也托运回北京。
　　后来，一个路过牡丹江的战友告诉我，我家的行李在火车站托运时，还遭遇到了这么一段故事——

　　不到五点，老于就回了家。五岁的小丽扑过来：“爸爸回来了！爸爸回来了！”顺手接过他的黑色小提兜，跑进里间屋。
　　老于走到窗前，向外看着。他家宿舍紧挨着车站的货运场，他在车站负责零担货运的过磅工作。他看着库房站台上孤零零的三个粗糙木箱，“哼”了一声，点着一支凤凰烟，眯起眼睛。
　　妻子下班进门：“哟，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？是不是托运的少了……”再顺着他的眼神往外看：“那几个木箱咋没进库房呢？”
　　老于没答腔，气哼哼地把烟掐灭，离开了窗口。
　　“爸爸，”小丽两手撑着小提兜，一脸不高兴的说，“你今天怎么光拿回来两包烟，还没有一个是好看的！也没有巧克……”老于瞪起眼珠子，粗声吼起来：“你给我放下！一边儿呆着去！”
　　妻子赶紧拉走孩子：“是不是又跟哪个没长眼睛的怄气啦？”妻子看看小提兜里，好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，“过去没人给咱进贡，咱不也过得好好的……别生气啦，等等该吃饭了……”
　　老于浓眉小眼，满脸纹褶皱在一块儿，让烟熏得没有一点儿光彩，现在更昏暗了，他恨恨地想着白天的事——
　　一个农场的小青年，指挥着七、八个人抬进一个粗糙的木板包装箱。老于打量了一箱子上的毛笔字：“到站，广安门车站。”哼！又是一个返城的知识青年。瞧那几个抬箱子人的费劲儿样，这个箱子少说也有四百五十公斤……他的嘴角有些笑意：“货单呢？”小青年递过来，“迁移证号，有；粮食证明，有……唔，就这些？”他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。
　　小青年没有顾得看他脸色，还忙着指挥几个满脸通红的人往里抬箱子：“快着快着，一会儿还能赶上装车皮呢……”
　　老于仔细端详这些人，一个也不认识，可怎么这么硬气这么狂，好像我应当伺候你们！随想随说：“急什么！谁让你们弄进来的？抬到外面站台上去！”
　　要是换了别人，准会满脸赔笑的赶紧 “上”一棵好烟，一连声地求起老于来的。老于呢，趁势再正经地一指墙上：“没看见上面写着，库房重地，禁止吸烟！”对方肯定会换成一盒烟，塞进他的衣袋里。
　　可是跟前的这个眼生的青年，居然没有醒过腔来，继续指挥着那些人。
　　老于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不尊敬，冲口而出：“这箱子不能过磅！”
　　“为什么？”
　　“尺寸超长！应当一米二！”
　　小青年摸出卷尺量了一下：“这才一米三，超过十公分，您能不能通融通融……”
　　“不行，上面的规定不能破坏！”
　　小青年用手往里指着：“那几个箱子都够两米了，怎么就行呢？”
　　老于更加生气了：“那是别人经手办理的，我就得公事公办！”
　　“嘿嘿！”小青年解开衣襟叉起腰，一幅不买帐的模样，“别以为我们看不见，那也是刚刚抬进去的，我们早打听过了，你是ˋ吃ˊ知青吃惯了，不ˋ上供ˊ不办事，老子这回就不信邪，就要和你较量较量！”
　　俗话说，“打人不打脸，揭人不揭短”。当着车站的人，当着外面的人，老于觉得下不来台，大声喝斥起来：“抬出去！抬出去！老子就是不给你过磅了！老子锁门下班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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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吃饭的时候，妻子给他倒满一盅酒，小心地问：“今天你这是跟谁呀？”端着酒盅，老于才觉得平静一点儿，叹了口气：“还不是那些返城的知青！”
　　妻子也叹了口气：“这几天，知青都快走完了，剩下后走的这几个，你还怄啥气？越是后走的，越是没门路的，越不容易……你说是不是？”
　　女儿小丽一边吃饭，一边眨巴着眼睛问：“知青叔叔走了还回来吗？叔叔多好呀，瞧瞧这小圆桌、大衣柜，还有沙发，都是叔叔做的。我的洋娃娃、饼干盒……”
　　老于又瞪起眼珠子，筷子一戳：“米饭还塞不住你的嘴！你他妈懂个屁！”他仰脖干了一盅，又说：“走就走吧，干啥揭人家的短呢，咱们还得在这儿干到死呢……”
　　饭桌刚收拾完，有人敲门。老于心里一转悠：“凭经验，是不是那个小青年……”
　　谁知拉开门，进来的却是货运主任。主任笑眯眯的，笑得老于都口吃了：“主主任，吃吃过了？坐，快坐下……”
　　主任拉过小丽，搂在怀里：“这么漂亮的小妮子，噘着嘴，可不好看了。”
　　老于忙着递过一支烟，岔开话头：“主任，抽烟！您可别搭理她！”说着拉开小丽，“一边玩儿去吧……”
　　“不用不用，我这有，比你的不差。”说着，主任掏出一个红红的牡丹烟听和一个翠绿的打火机，放在茶几上。老于哈哈的笑起来。
　　主任不慌不忙地说：“老于呀，有人托我点儿事，你帮着办办吧。”
　　老于收住笑容，疑惑的问：“什么事？”
　　“一个北京青年搬家，让咱们照顾一下。”
　　“行李多吗？”
　　主任走到窗前，嘴努了一下：“不多，就是那三个包装箱。”隔着窗玻璃，不远处库房的门灯正照着三个白惨惨的木箱。
　　“……这，这……”
　　“老于呀，”主任拍拍老于的肩膀，“其实呢，咱们过去也不兴这个，可这些知青……唉，怎么说呢，好在他们也快走光了，排除了干扰以后，照章办事就不成问题了……好啦，这事你还是帮着办了吧……”说完，他逗了一下小丽的小辫儿，推门走了。
　　老于回过头，一眼就看见茶几上的牡丹烟和打火机：“是主任有意留下的，还是不小心丢的呢……”他一把抓起来，踱到窗口，那三个箱子更刺眼了。
　　“呜——”一声汽笛叫，让老于浑身一震。一台机车到库房前挂车皮来了。
　　老于长长叹了一口气，坐到沙发上，嘟嘟囔囔，自言自语：“唉，火车头呀火车头，十年前你把他们拉来，他们多年轻多单纯多热情……十年后你又把他们拉走，可走的时候……排除干扰？他们算干扰？……唉，真是搞不懂呀……”
　　“呜——”车头挂好车皮，又轰轰隆隆地开走了，声音越来越小，最后听不见了。老于拉上窗帘，他不想看见灯光下白惨惨的木箱……

　　战友讲完故事，我挺惆怅：“唉，这故事有意思，也没意思，走，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喝点儿去吧……”
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1979年5月10日记录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2002年9月27日整理

[李连友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