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八连　李连友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1980年2月25日 牡丹江晴 暖
　　这是在牡丹江师专学校里写的最后一篇日记，也是我十三年东北生活的最后一篇日记。
当我捆扎好行李的时候，今天仅剩下半个小时。当我洗去浑身尘土的时候，干净轻松的时候，已经过了二十六日的零点。当我拿起笔写这篇日记的时候，心里充满了平静的甜蜜。虽然盼着天亮，可它比起前些日子等待分配回京消息的焦灼来，程度轻得多了，显得微不足道。
　　在这之前的六个多小时里，先是得到了准予回京的确切消息，然后立即去车站买好二十六日回京的车票，然后到剧场饶有兴趣地欣赏牡丹江话剧团演出的《唐人街上的传说》。我看过他们演得好几出戏，这场是最好的，看后的心情也相当好。有意思的是，在这之前的几天里，一直没有买到这出戏的戏票，直到下午才搞到票。高兴的劲头还没有平息，回京的消息又传来，这场演出简直成了为我们送行的文艺晚会。从剧场往回走的时候，居然遗憾，不知什么时候再能看到这么好的演出了。
　　外面正在下雪。近几天天暖，市里到处是融化的泥泞。这场雪正好把牡丹江重又打扮得洁白晶莹，像是天公也在为我们送行。我们静静地留恋地慢慢地走过这最后的雪景，这里司空见惯的雪，到了北京将是稀罕物。
　　我们曾经望眼欲穿地盼着这一天的到来。可它真的到来的时候，又觉得突然、仓促，主要是我们没有更宽裕的时间去和李老师告别。春节期间，李老师因肺结核住进医院，他不愿意让我们看到他的憔悴。昨天，他昏晕在厕所里，我们去看他。我们一直希望能在他的病床旁多坐一会儿，以更深刻的记住他的形象；我们还想重复那些分别告慰的话，觉得那是层层加深师生情谊的强音，是共同吟咏的诗章。他却执意不让多停留，坚持摇摇晃晃地送我们走。我握住他滚烫的抖抖的手，哽咽地对他说“保重”。他的眼圈红红的，泪珠儿闪闪的。当时只要一个人流下泪，大家都会控制不住的。我的老师很多，唯有他给予我教益最深，感情最深。他了解我们，指教我们如何做人，在我们孤单无助的时候，给予我们无限的同情和慰籍。我们却在他病重的时候不但无所能为，反而仓促离去。我们多么想，如他给予的那样，也献给他那样多那样诚挚的安慰。也许我想得多了，可是，就这一点来说，我们永远对不起他。我们只有在日后的工作中百倍努力，做出成绩，用行动证明是“李沐林老师的学生”。那时，我们都将会欣喜非常。这里，我仅祝李老师早日健康。
　　我也祝愿牡丹江将来真正名副其实，变得非常美丽。
　　我真希望将来再回牡丹江看看！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1980年2月26日至27日 在166次列车上
　　天晴了，阳光明亮暖和，小凤拂过，非常舒服。
　　冰化着，雪化着，泥水泥汤欢快地流淌着。在泥水中间跳跃行走的人们，似乎也是快乐的鲜艳的，他们的笑容似乎也是为着我们的。
　　托运行李很顺利，一点麻烦也没有。
　　顺路到铁二中看望分配在那里的李绍成、郭惠和陈莉同学，他们正在办学习班。
　　中午，到车站送行的除去他们几人外，还有刘沛东、刘素颖、韩卫平等同学。欢喜之中充满依依不舍。
　　列车终于开动了，同学的身影远去了，牡丹江的山水林木远去了，只有玉一样的蓝天和弥散的金光伴随着我们。
　　两年多来，我曾经无数次地站在牡丹江车站的天桥上，看着166次列车开出站，向着北京驰去。我每每怀着希望和梦想，什么时候能够最后乘上这趟列车，告别牡丹江呢？每次我的这个心思，都是随着列车西去，渐渐的渺茫，渐渐的冷却……
　　这一天终于来到，就像做起长久萦绕的梦一样，感觉美妙极了。
　　想起当年入学时的懊丧，想起没有像别的同学一样采取退学办法回京的后悔，想起分配之前的忐忑煎熬，想到还有相似学校里相似的学生没有返京，我觉得只有一句土语用得上——“歪打正着”。我们到派出所迁户口的时候，许多警察围上来，都觉得新鲜：“就你们那样的学校，还能往北京分配？！”
　　列车正在奋力攀爬高岭子的险要坡道，缓慢而坚实，无畏而奋发，山高林密不可怕，迂回曲折不回头。我觉得像是我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写照——待爬到山顶以后，顺坡而下，三冲三荡，势不可挡，不就把崇山峻岭甩到后面了么？不就是另一重天地了么？你看，列车嘶鸣奔驰不可阻挡的气势，摇曳颠簸不顾一切的狂热，无不激起我们奔向新生活的激情！十三年的奔波辛苦，在风驰电掣中结束，十三年的惆怅哀痛，在一泻千里时消散。车窗外一望无涯的山野江河，仍然冰封雪盖，那下面凝固着我们辛酸悲壮的青春，隐藏着我们艰难困苦的记忆。等到他们消融的时候，一定能够滋润得世界生机蓬勃。不管怎么说，这北大荒的最后一瞥，印象是洁白如玉的。
　　夜深了，车窗外的景物，还残留着东北人欢度春节的乐趣——衬着漫天的星月，依稀可辨的雪野上，村落里淡淡的白烟，袅袅的漂浮着，联缀成串的红灯，大大小小，摇摇曳曳，影影绰绰，半空中偶尔还能看见闪烁的爆竹的光焰……我毫无睡意，看得心里热乎乎的。过去在夜间乘车时那种看不到头的黑夜，好像感觉不到了。
　　太阳升起来了！车厢内外红彤彤，光灿灿。列车已经开过沈阳，外面已经没有积雪，望不到边的平原上，雾气蒸腾，土地湿润润的，一直滋润到我们的心里。
　　看见长城啦！巍峨拔地的大山，蜿蜒曲折的长城，飘荡如纱的白云，清澈涟漪的流水，像是欢迎我们的歌舞、画卷和诗篇！列车在山海关停下时，我几乎欢呼起来：“进关了！回来了！”打开车窗，关里的风是温暖的……
　　暮色再次降临时，一大片繁星般的灯火，高低错落，辉煌瑰丽，迎着列车，扑面而来，越来越近——这就是我的故乡！这就是北京！
　　故乡张开广阔的襟怀，我们重回他的怀抱，悲欣交集，泣笑恣肆，不能自已……
　　刚走出车站，一眼就看见跳着招手的父亲、妻子、妹妹……

　　附，在山海关写的两章绝句：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其一：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山海雄关城巍伟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往来每每感伤多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当年北向出离去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岂是今朝燕塞歌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其二：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更迭雨雪十三载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稚幼出关染鬓回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古道依然车似水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青春再焕客游归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2002年9月28日整理

[李连友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