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八连　李连友

　　自今年春节过后，大学同学决定去牡丹江为老师祝贺八十大寿之后，我就打算再往东走走，回八五八农场看看。直到六月成行之前，我的心里就总是惦记着，放也放不下了。可是从那里回来一个多月了，依然觉得有什么事还挂记着，还得做些什么。因为心里放不下，弄得七十岁的人像是丢魂落魄一样了……
　　啊，对了，还真是魂……真的魂不守舍了……
　　细想想，从一九六八年六月到了北大荒，到一九七八年去牡丹江上学，再到一九八O年三月分配回京，在这十三个年头里，让我日夜思念的、魂牵梦绕的是北京，是我的父母、弟弟妹妹、我家的胡同和小院儿，以及众多的亲戚及邻居，在当时的混乱中，他们都还好吧？有没有变化呢……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北京呢……尽管“不上纲要不回家”、“扎根边疆干革命”等口号也喊得嗷嗷叫，却总也挡不住在夜深人静时，在独自行走在田野上时，魂魄思绪像脱缰野马般地飞驰狂奔，任凭魂儿飞向家乡……魂是看不住的。
　　再想想，回到北京以后，又有一种思绪，同样魂牵梦绕，看不住了。比如，在看电视中的天气预报时，要比较黑龙江与北京之间的阴晴冷暖；春天关注那里的三月是否还下雪（因为女儿三月份生在那里，正赶上天降大雪）；夏天七八月看到那里下雨，便惦记是否会影响麦收；秋凉了，特关注那里第一场雪在什么时候下，用来估计它对秋收进度的影响，担心大雪把大片的豆子捂在地里；而电视天气预报用上卫星图以后，看得更加得仔细，看看在边境线上那个拐弯处覆盖着怎样的信息，患类风湿的王姐病痛是否加重、羊号的草棚会不会被大风掀翻、菜窖里是不是又上冻了……有一天新闻联播中播了牡丹江教育方面的报道，我立即找同学了解我们学校的破烂模样有没有改观……看到接待二处有牡丹江来的上访人，还会赶紧过去打听一下呢……一次黑龙江农垦总局的一个负责干部来访，反映他的军龄和授衔时的问题，我们单位里几个从兵团回来的人，都围了过去，向他打听各自单位的变化情况，他对我说，他跟首长去过八连，留下很深的印象，他说“你们真能干，硬是创奇迹了嘛”……更不要说连里的老同志来到北京，和一些知青小聚的场景了……那种深深的牵挂，真像是把自己的魂留在了那片广袤、肥沃的黑土地上了……
　　事情就是这样怪，当兵团战士的时候，魂儿总往北京跑；回到北京了，魂又总是往北大荒跑；离开快四十年了，魂儿就跑了四十年；而且，越是岁数大了，越是跑得厉害……
六月中旬，我终于回到八五八。
　　吉祥路，不再是坑洼颠簸的沙子路。车也不是摇摇晃晃的千里马。路边的水稻田，一片连着一片，平展无际，水光潋艳，清新悦目，全不似当年那样的干燥……
　　当车子在吉祥路上向右拐的一瞬间，啊！我从灵魂深处就感到那么熟悉、亲切，脱口指出——向左拐就到吉祥渔队了……记得向西拐不多远，北边就是一个长满荒草树毛子的大坑，现在变成一个小湖泡子了……这不是七连的路口么？在给团代会献礼时的漫天大烟泡里，七连派出人在这接济过我……过了前面的大水线，就进入八连地界了……看，这就是吉祥路北侧之一到之三的三块地，平整规矩，总共一千亩左右，是转业官兵在八连最早开出的地，不知给国家贡献出多少粮食了！（连司机都惊讶我对这里的熟悉。）现在，它像巨大的镜子，平铺在大地上，刚刚插上的秧苗油亮碧绿，整齐成行，生机盎然，比过去干旱地上的麦苗好看多了……
　　脑子里的那个魂儿，飞快地为我叠加着过去的画面，我知道，快到八连了……当年每次回连走到这里，稍稍向右拐，便有一个小小的上坡路和涵洞，路北是原来的实验田、菜窖、学校，路南是菜地，是连部，是十字路口，路口北是三角架、小松林、大食堂、大宿舍……
　　但是，历史画面突然停止、黑掉。现在这个位置上，历史画面上的东西，一样都不见了，除去远远近近的水稻田，便是满眼一人来高的荒草野草，以及散落在野草中东一间西一间的破烂房子。路边南侧竖着一块蓝底白字的路牌，上写“第七管理区（8队）”。然后的感觉是安静，什么声音也没有……
　　刹那间，脑子里的所有画面全破碎了，碎片灰暗，飘摇抖动，那个魂儿还试图把它们拼凑起来，试图重新染上颜色，重新对上号——可怜的魂儿，牵挂了四十年，竟会如此凋敝不堪，摧裂心肝！
　　……尽管可以用拐棍拨开重重荒草野草，尽管蹒跚步履尚可丈量大体方位，可对于尚未远去的知青历史来说，此次回家却像考古一般！
　　可怜的满头白发！
　　可怜的两眼昏花！
　　可怜的面目全非！
　　可怜啊，魂魄难安！
　　找得着回家的路，却找不见家屋……
　　能推断出遗址方位的家屋，却已不能做饭，更不能安眠……
　　夜晚临睡之前、曾经回荡知青激越歌声的老食堂，只剩下野草深处的一角断壁残墙……
　　那口滋养兵团战士生命情怀的清洌水井，现在只是能够湿润封填土堆上的野草了……
　　在废墟野草丛中，辨认小商店、辨认卫生室……
　　在野草废墟上，记起老孙头的家，记起老蒋头的家，记起老王头的家……还有许许多多的音容笑貌，许许多多的对我们知青的好——鲜活生动得就像刚刚发生一样……
　　都过去了！都没有了！
　　所有的记忆、缅怀、感念，都只能向着天空上，祭奠吧……
　　天空上，一片片一团团的乌云翻卷着，看不出它们是来、还是回，不知它起于何处、又去向何方，看不见头、也看不见尾……
　　忆一下简单的历史吧。转业官兵住过帐篷和马架子，支边青年住过草辮子糊泥的草房子，我们知青住过穿靴戴帽的半砖瓦房，后来 ，北大荒人住上了全砖大瓦房。
　　这段历史，以及对此五味杂陈的回忆和评说，都被眼前繁茂得近乎疯狂的荒草野草取代了——开荒人的住地，重新被荒草占领了，重新荒芜了！所有开荒人的家园，就这样废弃荒芜了！我甚至这样想了，这些荒草野草之所以旺盛繁衍，正是吸吮了转业官兵、支边青年和知青的奋斗血汗乃至生命，才如此疯狂得意的！
　　我感到被嘲讽！
　　感到悲哀！
　　感到了崩溃！
　　感到魂儿掉了……破碎了……
　　许多记述知青经历的影视作品大都描写,错误路线政策摆弄下的主人公在农村的艰辛、委屈、抗争，以及回城后的不如意或飞黄腾达，可是都没有重返农村已经坍塌成废墟的描写。像我现在这样，站在知青遗址上，回忆当年的满腔抽血、浑身干劲，回顾当年的艰忍负重、历经坎坷，该是多么慨叹悲壮！虽然此刻无言无声，那也是心潮翻卷、如歌如泣！
　　读过唐代李华的《吊古战场文》吗？他是在凭吊上千年以来的古人征战杀伐的战场遗址时，发出的感慨和叹息。而我，却是在凭吊自己，凭吊四十年前的自己！其中思绪之痛彻，无可比拟……
　　我回八连之前，对它的破败，已有耳闻，也有些精神准备。但是，绝不是身临其境时的那种震撼，那种灵魂的震撼。千里迢迢，远道而来，不是参观旅游，而是寻找失落在外的魂儿，以求安顿。可以说，此时所受到的精神打击，无以复加……
　　有人曾提过为知青建纪念碑的建议。可是，此刻，我却以为，还是废墟荒草为好。我们知青和荒草打了十年交道，算上转业官兵，至今已经近六十年。严肃地说，荒草是我们生死存亡的对立面。拓荒者的胜利，是数以万亩计的良田。荒草如此得逞，也就仅在住地而已，或者是暂时的，或许是心情看法使然。若是建了纪念碑，周围也被荒草野草包围了，那样难堪不难堪！
　　我在八连的废墟徜徉，八十多岁的老职工霍发来就在近旁陪着。那两年知青陆续走没了，大部分老职工留了下来，而且会终生留在那里。他们不会像我们想得那么多，不会像我那么伤感，更不会有“掉了魂儿”那样的感觉。他们现在搬到团部新建的居民楼里住了，过上了与城市相差无几的生活，退休之后，无忧无虑地安享晚年。他们很满足，实现了当初移民到北大荒时的梦想，毫不失落。
　　我们当年在北大荒的时候，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梦想吗？
　　假如，假如我们没有走，没有回城，也会从八连搬到团部去的。康正忠对我说，他是刚听到团部建新楼、动员老职工搬迁的时候，毫不犹豫就报名交订金的第一批人，当时他还没有退休呢。为什么？这不是明摆着的好事儿嘛……如果我们也在这也那样做了，我还会回八连悲怆地找魂儿吗？
　　天上的乌云，还是成团成块地追逐着。不过，已经有阳光从云缝中间洒落下来。阳光洒在泥水沟里，黑泥显出滋润；阳光洒在疯长无度的野草上，油绿得发亮；阳光洒在东一间西一间的颓房上，竟然变幻出了诡异的色彩；阳光洒在周围没有边际的稻田里，光洁明亮，镜子般地耀眼，让人觉得秧苗挺拔、像是唱着丰收歌一样地成长……我心里似乎释然一些，不像刚才那样堵了。
　　看得不是太清，远远的水田里像是有干活的人。他会是哪位老职工的孩子么？他知道多少八连的历史呢？他还会记得八连的知青么？他知道哪块地是知青开荒开出来的么……他肯定不知道，回到城市几十年的知青们，拄着拐棍，搔着稀疏的白发，扶着花镜，声音沙哑地争执着知青运动的是非功过……他肯定自豪着，他们现在的耕种劳作，无论单产总产还是收益，无论机械化水平还是生产管理水平，都远超前辈开荒者了。他们孩童时羡慕过的知青描述的生活，他们已经过上了。最起码他们每天是开着自家的轿车，从楼房里出来，到四五十里以外的承包地里工作的……
　　说是回八连看看，其实真不止是“看”这么简单。内心要经过冲撞，感情要经历折磨，感性和理性在那几十分钟里，要剧烈交锋……
　　多看几眼曾经的家园吧……
　　再使劲扭回头看吧……
　　那魂儿跟着我没有？即便不跟着也好，那就不会忘记了，不能生分了——牵魂挂肚的八连，哪怕被荒草野草吞噬得干干净净，那也是我魂灵之家园……
　　我永远都会祝福那片黑土地！

[李连友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