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八连　李连友

　　不知有多少次了，还是那个梦，一点儿也不陌生，醒来以后，忽然记得真真切切，忽然记得模模糊糊……
　　记得真真儿的是日期——一九六八年六月二十二日。可是记在什么地方了？是月份牌儿上？是笔记本儿上？是铁轨上？是黑土上……
　　那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黑夜，即使大家都在拼命地看，也什么都看不见。不知道那晚的星星或者月亮，是什么样子，也许没有，也许有，实在记不得了。可我觉得，那晚我是常常仰望天空的。有时觉得夜黑是很重很重的，能把你压成一团儿；有时又觉得夜黑轻极了，像真空一样，负压强又使你膨胀得像气球一样空……然而，北大荒夏季夜风的寒凉，总是记忆犹新的。
　　拖拉机大灯的两道光柱，昏昏白白的，颤颤颠颠的，慢慢吞吞的，挣挣扎扎地向前向前（的的确确的是，当时不辨东南西北，只知道前后两个方向）。车灯照着的前面似乎什么都没有，似乎又像是泥泞，仿佛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、扭扭曲曲的车辙印。似乎不断有些东西窜过大灯的光柱，就是记不起来是长着翅膀飞过去的，还是撒着腿跑过去的……
　　好像很安静，就是那小拖拉机发动机的噼噼啪啪的巨响，好像也冲不进耳朵里了。好像有人在很兴奋地说话，好像口音很重，却不知道他是谁，也不知他在和谁说，既听不清，也听不懂——一句都记不起来了……
　　车上，肯定是好多人挤在一起的，除去刚从北京来的知青，还有不少当地的人。黑灯瞎火的，看不清贫下中农的模样，也看不清每位知青的模样，心里挺着急。是谁去专门接我们的？一直也想不起来，梦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个人，从来也没有人提起过，但是肯定有这个人。车上那些当地人，在我们爬上车斗的时候，有的好像已然鼾声如雷……
　　……到地方了，那是好大的一间屋子，充满了呛人的烟味儿和汗味儿。在几盏昏黄马灯的光亮里，好像看不着屋子的角落。灯捻儿上顶着一个豆儿大小的亮儿，亮儿的上面还晃悠着一绺儿黑烟儿……耳朵里似乎是锣鼓声，似乎是七嘴八舌的口号声，似乎是百十多口人一起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呼喊声，其中一个声音特别突出，就像刘宝瑞单口相声“山东斗法”里的调儿，“万——寿无疆”，“万——寿无疆”，差不多的北京知青顾不得“敬祝”时的严肃，都给逗得笑弯了腰……
　　“嘿！”不知是谁有了重大发现，“瞧这馒头！比枕头还长！”可不是，当中间儿的桌子上，热气腾腾地摆着一盆大长馒头，一盆熬豆腐，一盆熬西葫芦，一盆熬洋白菜……有人热情地张罗着让知青坐下来吃饭，一个女生突然哭叫起来，原来她的脚，恰好踩上了一条大黄狗的尾巴……
　　好像这是批判大会——“打倒某某某”的口号一阵又一阵。这个某某某，大概是当地的“反革命分子”吧。一个妇女站起来，抡着胳臂大声发言：“某某某！你这个反革命，我早就看你不是好鸡巴操的……”全场大笑起来，而北京来的女知青全部低下了头……又站起一个孩子，郑重其事抑扬顿挫地念着批判稿：“……某某某，你ˋ机关算尽大聪明，反误了聊聊性命ˊ……”一个知青捅捅我：“这是不是《红楼梦》里的那首诗呀……”
　　好像又是文艺演出会——两排青年人挥动“红宝书”，使劲跳着“忠字舞”，高声地唱着“造反有理歌”。一个青年动情地朗诵：“……北京战友到边疆，革命小将显神威……ˋ一唱雄鸡天下白，笑蓉国里尽朝辉ˊ……”面对白字连篇，北京的知青都撇起嘴来，跃跃欲试，想上去表演表演……
　　忽的一下，我从梦里惊醒，浑身冷汗淋漓。几乎每回做梦，都是在这里惊吓而醒……
真的，就属这一段记得清楚——
　　当晚，我们几个北京来的知青商量，改日也要搞几个节目演出，对盛情欢迎表示感谢。这件事，却被一位“路线斗争觉悟”非常高的、当时正在宿舍打更的老贫农觉察出，是一个重大问题，即北京知青要与当地人对抗，要搞分裂。于是，他立刻报告，贫下中农们就连夜开会研究对策。
　　从到农场第二天开始，我们被大会批判，上了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的第一课。不论是指导员，还是贫下中农，批判的嗓门很大，口气很严厉，只是说话当中的虚字儿“啊、啊”太多，意思连不起来，大多听不明白，也记不住。要说，还算人家客气着呢，好悬没有成为路线斗争的对象，没有架起“喷气式”斗你，还不认便宜……
　　当然，在后来的连队“颂扬”节目演出中，我们北京知青成为绝对主力。只是，这要归功于贫下中农的再教育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写于2002年1月22日

[李连友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