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八连　李连友

　　今天，是女儿两周岁生日。最让我难以抑制思念的是，牡丹江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！
　　两年前的今天，你临产时腹痛，来回翻滚，却不喊叫，急得我和医生坐立不安。医生早就说过，你年岁大，又是生头一胎，这个边境连队的条件太差，因此风险太大。你却刚强地说，相信连队医生的技术和经验！因为连队组建以来生了一百多个孩子，都没有发生问题。话虽如此，医生和全连的家属都担心了。八点钟，天降大雪，雪片有手掌大小，屋外几个焦心等待的家属很快就披满了雪。灶间的开水锅哗哗作响，反衬得屋里的沉静令人窒息，我觉得，雪片是落在我的心里，越积越厚，而止不住的冷汗，出了一身又一身……突然，一阵呱呱的啼哭，冲破寂静，冲破窒息，只搅得满天的雪片翩迁飞舞！医生大声笑着，家属们大声嚷着，我看着雪光映照的白胖俊俏的女孩儿，惊喜得手足无措，而你笑得疲惫却非常甜美……很快，闻讯探望的人们，就把屋前的雪地里踩出来光亮的小道。他们差不多都说着这样的意思：小闺女子，你可让奶奶、大娘放心了……
　　雪花儿越来越大，倏忽左右，飘然上下，有如轻歌曼舞。我伸出手，接住大片的雪花儿。雪花儿融化出前年一个大雪飞扬的清晨——
　　你知道，到北大荒以后，就没敢想过，我这个北京的老高三能在边境小镇获得高考的权利，而且在扔了十年的书本以后还能答得出题来！还记得吗？那天刚刚亮，我满怀喜气，披着雪花，搭一辆便车赶回连队。走进家里，一眼就看见八个月大的小闺女从被窝儿里爬起来，清清脆脆地叫起来：“爸爸——”我吓一跳，她会说话了！难道我离开才两天，她就长这么大的本事！紧接着，我又真真切切地听到她“爸爸！爸爸”的叫声，声震耳鼓，激荡心扉，我一步奔到女儿跟前，要不是你拦得快，我就把可爱的女儿抱到满是霜雪的臂中了。这时听见她第一次说话，我问她：“你是向我祝贺吗？你是为我欢呼吗？……”我狂喜地甩掉结满冰雪的棉衣，紧紧地抱住女儿，心里像着了火：我的孩子，你要在一个新时代里长大啦……你还记得么？你当时满带嫉妒地说：“看把你美的……她才八个月，能懂什么！”“嘿！她怎么不懂……”我们的小屋充满了真正的欢乐，充满了透过雪光的晨曦……
　　接雪花儿的手已经冻得冰凉，雪花儿落进掌心，仍然化作晶莹的水珠儿，镶嵌着女儿活泼的身影……
　　我到牡丹江上师专了，你把女儿放到姥姥家，独自一人回到连队——一家三口，分在三地，相距五千里！那种思念，永生不忘！春暖花开的时候，女儿的舅舅来信说，女儿又能说又能跑，整天不闲着。每天晚上睡觉之前，都要把我们三口的合影照片拿在手里，不住嘴地说：“看看我爸爸……看看我妈妈……我想你们……你们想我吗……”快一年了，我没有一回能一次读完这些话，中间总要几次擦拭模糊的泪眼，哽咽的情绪总也不能平息……我想，你也会收到同样的信，同样会心心牵挂，恋恋不绝。我们的伤感里，除去儿女情长以外，还有“青春虚度，才华荒废”的痛惜。我们得吞下泪水，多学点儿，多做点儿，为女儿这辈新人作出贡献来。等到她成长起来的时候，像我们赞扬父辈那样，也赞扬我们吧！
　　还记得放寒假时我们去看女儿的情景吗——
　　我们很忐忑，女儿那样小，分开那么久，她还认识我们么？当我们走进那个不大的村庄小院儿的时候，她的姥姥说：“快看，你爸爸妈妈来啦！”女儿一下子扑进你的怀里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你，小手轻轻地不停地抚摸着你清瘦的面庞，小脸慢慢地紧紧地贴上去，好半天居然不说不笑。突然，她大哭起来，那满心委屈的样子，惹得满院子人都落泪了。一个邻居老太太说：“你们这个闺女可有心眼了，听说你们要回来，就天天给别人说，她梦见爸爸啦，梦见妈妈啦……半晌半晌儿地在胡同口等着……”她和你亲着偎依着，互相擦着眼泪。就这样，整天不停闲的女儿一天也没有撒手，生怕再分开。过去，我盼着孩子快快地懂事，可现在真不愿那样，省得她过早地分担大人的创伤……还是等到将来她长大了，像说笑话那样说给她听吧，让她懂得昨天，热爱眼前，去创造，去贡献……
　　看着雪片儿在掌心不断融化，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冷。反而感到，女儿生日里的大雪，兆示着她在茁壮成长，兆示着亲情增长增深……你说是这样吗？
　　……

　　整理这篇底稿，居然用了很多天，情感的波澜，起伏滔天。看着现在温馨的家，忽而觉得昨日是梦，忽而觉得今天是梦……其实都不是梦，都是现实，都是浓浓淡淡的情。
　　那，什么是梦呢？有一天，我们全家和北大荒雪原上的人们，和姥姥家的人们，欢聚一起，笑谈往事，眼泪滴满酒杯——这才是梦……
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写于1979年3月

[李连友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