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八连　李连友

　　那是一九六九年的深秋，农工班在排水工地上挖出一颗日本鬼子遗留下的手榴弹，交到了连部。这颗瓜形手榴弹，已经成了锈铁疙瘩。连长让我收着，说是请示以后再处理。过了很久，也没见请示来什么意见，渐渐地就忘记这回事了。
　　转过年来春节以后，领导派我到佳木斯兵团总部，去修改我们连队先进事迹的稿子。那里上上下下对基层来的人很好奇，尤其听说我们连队一年盈利二十一万元，更觉得是从有国营农场那天起就没有过的新鲜事，对我更热情了，东拉西扯的什么都打听。
　　扯着扯着我就说起了那个手榴弹的事儿。有个老兵的脸色立刻就惊骇起来：“太危险了！太危险了！你得赶快处理掉，出了事情可了不得！”他说他有过当工兵的经验，小日本儿的瓜形手榴弹密封性特别好，里面的炸药几十年都不会受潮变质，要是遇到高温或者震动，爆炸的可能性非常大。我一听，心里就毛了，嘀嘀咕咕地睡卧不安了，有时还梦见我的桌子爆炸了，连部也炸塌了……
　　好不容易熬着回到连队以后，我一溜小跑地朝连部跑去。还好，连部没有塌，办公桌完好，那个锈铁疙瘩还安安静静地躺在抽屉里。我和连长、指导员一说，他们轻描淡写地一笑：“那你找个地儿，扔了就完了……”
　　找个地方？找个什么地方……我犯难了——连队的老职工休息的时候，砍柴火、钓鱼、抓“猱头”，什么地方不去？万一碰响了手榴弹，那还了得！有那么两天，我简直绞尽了脑汁，也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。
　　一天，刚刚吃过早饭，连长让我去“六百亩”看看，路上是不是好走，那块地里的豆秸还没有运回来呢。我一下子想出了个主意，“六百亩”的豆秸都是集草车卸下的大堆，离连队有十几里地远，把那颗手榴弹随便扔到一个豆秸垛上点火引爆，不就万事大吉了……
　　我小心翼翼地揣好那个锈铁疙瘩，带上火柴，掖把镰刀，踏着没膝深的积雪朝地里走去。
“六百亩”是转业官兵刚开荒时留下来的地名，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有一千五百多亩大小了。土地平整开阔，土质肥沃，庄稼茂盛，极适于机械作业。这天，地里覆盖着二尺多深的皑皑白雪，表面已经形成一层结结实实的冰盖。一百来个比房子还大的豆秸垛，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地里，像巨大的城堡群。每个豆秸垛，还都顶着一个厚厚的白雪帽子。上午的阳光静静地照着它们，黑白分明的轮廓上，映射着一道儿细细的五彩光线，非常壮观漂亮。
　　我选择了最大的一个垛，把手榴弹扔到顶上，然后点燃豆秸。我再跑到上风头一百多米以外的另一豆秸垛前，拿镰刀刨出一个舒适的窝儿，往里一躺，看着那越烧越旺的火堆，心里很是得意。
　　巨大的火焰，色彩翻腾漫卷，变化多端。火舌高高地飞扬，噼噼啪啪的，把长短不一的黑色灰烬，抛向浮动着白云的蓝天。明亮耀眼的白炽，不仅迅速地熔化崩塌着四周的积雪，还把热浪一波一波的送到我的面前。我甚至有点出汗了，那通红的火和浓黑的烟，使我感到惊心动魄。可我，更期待着那最猛烈的爆炸，那飞迸的扩散的，连同巨大的声响，都将是最扣人心弦的……
　　然而，太阳偏西了，火苗越来越低矮，烟越来越清淡，高大的豆秸垛只剩下一片灰烬，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红火亮在灰烬中有气无力地闪动着，而天穹之下、雪原之上无边无际的安静，压迫得我越来越紧张——它还炸不炸？它什么时候炸？要是不炸该怎么办？我能不能过去看看……寒气一层又一层地裹了上来，饥肠一阵又一阵地咕噜……我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，必须把那个铁疙瘩转移，否则就会给今后的耕作造成灾难；要想转移，我就可能被炸伤甚至牺牲……
　　太阳开始沉入地平线，苍凉发暗的血红色笼罩着万里冰雪中的孤寂与恐惧。我下定决心，走向灰烬，用镰刀一点儿一点儿地拨拉、寻找。微弱的热气，呛鼻的灰烟，随时可能的爆炸，紧张的气氛越来越浓……“当啷”一声，镰刀碰上了那个铁疙瘩，我立刻卧倒，烟灰飞腾起来，周围一片黑暗……我伸出手，慢慢摸着了那家伙，它是热乎乎的。慢慢地攥紧后，觉得它还有点儿烫手呢。
　　我提着心吊着胆，从灰烬中爬出来，高抬腿轻落步，向着地边儿的水泡子走去。衰草深处，有一片干净平整的雪地，那是水泡子最深的地方。我把那个铁家伙放到中间，它居然慢慢融化出一个雪坑儿，慢慢地沉下去，慢慢地藏进深深的雪里边……
　　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，浑身像散了架。往回走的时候，又冷又饿，跌跌撞撞，心里充满了沮丧——这整整的一天，都忙了些什么呢！
　　这时候，漫天夜色，空中又蓝又黑又透明，密密麻麻的星星一个比一个亮，只是那个斜挂着的细细月牙儿，一直冲我撇着嘴……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写于2002年3月21日

[李连友]